“能解者方有辛酸之泪哭成此书。壬午除夕,书未成,芹为泪尽而逝。余常哭芹,泪亦待尽……唯愿造化再出一芹一脂,是书何幸,余二人亦大快遂心于九泉矣。”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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—甲午八日泪笔 脂砚斋
夜色沉沉,寒漏声催。只天空一弯冷月,静静照着西山边的几间陋室。
人声寂寂,先生已经睡了。
轻轻研墨,轻轻展笺,她要把先生白天所写的文字重新誊录。然后用心点评。
然后,她会署上“脂砚斋”——这三字,出自薛素素脂砚,盒盖内有“红颜素心”四字。
她喜欢“红颜素心”,喜欢这字里所蕴含的清心坚执。夜深人静时,只有她,径携“不尽情理之妙评”,来对先生“不尽情理之痴文”。
现在是乾隆二十五年,距《石头记》初有抄定本,已是六年。先生今年三十七岁。
六年的时间如飞而逝,他们是这万丈红尘中不离不弃的两个痴儿,沉醉于一部书中,忘却身前身后事,不计身后身前名。
天寒,室内置了火炉,炉上有铜丝架,蒸透过的沉速香,离火半寸许,被火徐徐烘着,其香幽韵而无烟,正是先生所喜欢的。
沉速香年代已久,透过香味,年少的她和他隔着岁月的烟尘素心相对。而如今,却是兴衰历遍,沧桑阅满。
她的目光自七十五回掠过,回前有她的笔迹“缺中秋诗,俟雪芹”,那也是五年前的事了。先生后来到底补上了中秋联诗,只是却也续得心碎神伤。而现在,看着“寒塘渡鹤影,冷月葬花魂”两句,她也怔怔地垂下泪来。
面对先生的文字,多少的昔日总会如流光片羽般自心头拂略而过。少年时的那座园子,园中的姐妹们,去的去了,散的散了,都已杳杳,再无踪迹可寻。她和先生之间,亦经历了人世的种种悲欢离合。
但她懂他,她惜他。
这几年,两人四处漂泊,先是寄居在西城石虎胡同,但寄人篱下终不宜,不如著书黄叶村,在朋友们的帮助下,终在此处落脚,转瞬也将三年。
生活清苦,但好在遂心随意,了无挂碍。朋友来访,她拔钗沽酒,不动声色。先生的爽爽笑声响在室内,她的心柔和如水。
去年起,她开始在批语上纪年,好为日后的回忆理清时光的枝蔓。只是,百年之后,我和他,怕也无踪了罢。她想着,微微摇了摇头,浅浅的笑。
这又何妨,能与先生劫后重逢,已使她对上苍深深感恩。岁月如流,身世浮沉,昔日的繁华已成烟云,但内心的这份相知相惜,却足以抵挡岁月的风风雨雨。
在先生生命的秋天里,她与他慎重沉稳地相爱,虽然二人的心,都早已不复少年时单纯而热烈的那一颗。
一部《石头记》,续来多少艰辛,外人终不能解。每每写到宝玉,先生笔墨总是惨怛,别人哪知,这是先生自喻自况呢?奇苦至郁呵。
生活的艰难困苦,曾令先生想过弃置;彻悟后的空茫悲哀,又曾令先生想过弃绝。割不断的放不下的,始终只是身畔的她,凝作冰雪墨的珠泪暗洒,和素心相对中的那份坚执。
她是他的红颜。将坎坷历遍、生死看穿,容颜依然情真如水;任沧桑阅满、红尘翻滚,双眸依旧明净似星。
少年时的她,清纯的脸上总会带一点久病的憔悴,她披着红鹤氅,束一条青金闪绿双环四合如意绦,头上罩了雪帽,和他一齐踏雪寻梅。
她浸透冰雪般的容颜,是他此后岁月中的心牵心系;她的那份灵犀相待,使他可以面对红尘的种种悲凉。一部红楼,他披阅十载,增删五次,身边幸而有她,始终温柔相待。
此情深处,红笺为无色。此心真处,心中再无风雨。
冬夜的山村,枯寂,空落。万物无声。
烛光摇了一下,她起身,持剪剪去多余烛心,看着灯花堕下,瞬息无影。而三年后,先生亦将因爱子痘伤,感伤成疾,先她而去。灵飙一转,一如这夜风中的灯花,瞬息无踪。此后天人永别,茫茫世上只余她,空将心字冷成灰。
夜深了,持笔既久,此时方感手凉。她轻轻呵手,然后走过去,替先生轻掖被角。墙上,是先生为她绘制的簪花小影。
这是庚辰年,她的目光自书本划过,静思片刻,她在素笺上写下“脂砚斋四阅评过” 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