旧
时 月 色
一
“旧时月色”,这平实至极的几个字,不知为何,每每看到心总要被轻轻牵扯一下。那天看到董桥的书,以此为书名,封面微微泛黄,装帧简雅——便也不看内容了,立即取了一本。
“人间万事消磨尽,惟有清香似旧时”,这旧时月色所传递的,当是书香墨香,是泠泠琴韵,借着月光,淡淡的映照。而心,是静的。
那是一轮藏在线装书里的老月亮,将月色,静静洒向凡尘,不知不觉间,已是千年。依稀仿佛,似听到月下的笛声,不知从何处悠悠飘了来,穿透这风,穿透这夜,穿透这无边无际的远天。

二
“旧时月色,算几番照我,梅边吹笛”,一枝梅花,静静开在月下,香是清的远的,人生的悲欢离合,皆付疏影暗香中。
看到一段记载,说陆放翁爱梅成痴,恨不得化身千亿,一树梅前一放翁。终日小亭倚阑,看一树树的梅花看到残,别人责之常谢客,原来不是怕春寒……
重临合江园,诗人说,“只有梅花知此恨,相逢月下竟无言”。看到这段记载,便不由想,唐琬一定是极爱梅的,一缕冰魂雪魄,托付给了月下朔风中的白梅,却把无尽的思念留给了陆游。
 三
“旧时月色”,更是属于姜夔的。该是月华如水的夜晚吧,姜夔收起他的笛。清寒透雪来,梅香疏淡,砚间冷墨遂旋作纸上的浅淡词韵。
一阙《暗香》,一阙《疏影》,写完搁笔,不知词人的心中,会泛起些什么?是十五年的幕府生涯?是苏扬杭淮间的奔波劳苦?是白天与范成大相酬唱的知己之感?
案头灯下的片楮零墨,也许不必牵挂,但出世入世间,何处是依托?长亭连短亭,何处是归程?这红尘万丈,终有些什么,是躲避不了的。心欲宁,又何曾宁得?
“又片片吹尽也,几时见得”——该是想起谁了罢,可是合肥赤阑桥之西那位善弹筝琶的红颜知己?
一曲既终,抚不尽心中的思绪万千。只冷月无声,淡淡的照着,倒是千古一般模样。

四
“记得那年花下,深夜,初识谢娘时。水堂西面画帘垂,携手暗相期。 惆怅晓莺残月,相别,从此隔音尘。如今俱是异乡人,相见更无因。” ——韦庄《荷叶杯》
极喜欢这首《荷叶杯》,短短一首小令,读来却是怆痛。总觉得,词的灵魂是“真”,真情真意真心,方能成就一首好词。
关于这首《荷叶杯》,杨湜在《古今词话》中有过记载“庄有宠人,资质艳丽,兼善词翰。建闻之,托以教内人为词,强夺之。庄追念悒怏,作《荷叶杯》《小重山》词。”后词作流传入宫,“姬闻之,不食死”。
一个令人唏嘘不已的故事,特别那几句“相别,从此隔音尘。如今俱是异乡人,相见更无因”,更是字字沉痛。异乡为客,异乡作别,伊人又隔着重重宫门。相见无因,旧欢如梦……
这月色,便分外凄迷了。

五
月下灯前,常翻红楼,红楼是心中至爱。由红楼想到脂砚斋,她曾径携古今不尽情理之妙评,来应对先生古今不尽情理之痴文。
这样一位女子,其内心,令人神往。而每每看到脂批上这一段文字“能解者方有辛酸之泪哭成此书。壬午除夕,书未成,芹为泪尽而逝。余常哭芹,泪亦待尽……唯愿造化再出一芹一脂,是书何幸,余二人亦大快遂心于九泉矣。 甲午八日泪笔”——便会不由为她心痛。
明代末年的冯小青读《牡丹亭》后写过一首诗“冷雨幽窗不可听,挑灯闲读牡丹亭。人间更有痴于我,不独伤心是小青。”运笔至此,觉得不妨改几字——
冷雨幽窗不可听,
挑灯夜读牡丹亭。
人间亦有痴如我,
伤心岂独是小青?
今夜月色一如昔时,夜月年年相似,心在宁谧与感动之间游走……

六
说到脂砚斋,张伯驹一篇考据小品《脂砚斋所藏薛素素脂砚》不可不提,里面有一段话,文字雅洁可喜:“珊瑚红漆盒,制作精致。清乾隆尺宽一寸九分,高二寸二分。盒底小楷书款‘万历癸酉姑苏吴万有造’。盒上盖内刻细暗花纹薛素素像,凭栏立帷前,笔极纤雅……”
不管是真是假,真正是喜爱世间存在这样一方砚台——“能书,作黄庭小楷,尤工兰竹,下笔迅扫,各具意态”。慧黠的名妓薛素素,“仇十洲之女仇珠”,此砚经脂砚斋所珍存,又由张伯驹缓缓道来——这方砚台,可谓是得尽旧时月色之神韵了。
《往事并不如烟》中也写到张伯驹,这是一位大词家,倚声之作落落有致自不必说,又是一位大书画家,且精通音律,还是一位大收藏家,胸中藏了万卷丘壑,把自己喜爱的事情真正做到了极致。
觉得这样的人物,倒是深得了“旧时月色”之情趣与品味。我辈俗人,只能高山仰止。

后记:
许久不这样在夜临后长时间地端坐电脑前打字了,笔端随思绪而走。用时人的观点,是一点也没有经济价值的,但内心却在打字的过程中变得安然而平和。
不知哪里看到几句,与此时心境颇相类——“急管繁弦杂梵声,中人如梦又如醒;欲知此夜愁多少,试记街前长短更”……
旧时月色,几声琴韵。啜茗灯前,几许闲话,都不择辞。兴到则言,意索则默,不知今世何世,只作此间一痴儿……
作者:小语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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